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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民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看理想·八分，讲述者：梁文道，原文题目：《梁文道：“消逝”的凯旋门，一场疯狂的“梦想成真”》，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相比缔造会留存的器械，缔造终会消逝的器械更需要勇气。

I think it takes much greater courage to create things to be gone than to create things that will remain.

——克里斯托 Christo”

若是让你用长达60年的时间创作一件作品，但它只将在这个天下上存在16天，你会愿意吗？

艺术家克里斯托与珍妮-克劳德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设计的《包裹凯旋门》(L’Arc de Triomphe, Wrapped) 就是这样一件作品。

他们用“包裹”的方式让巴黎凯旋门暂时“隐去”，转而以另一副样貌惊艳于世。

这座古老的纪念碑由今生发出新的生命力，正如克里斯托所期望的，银装素裹的外面随风而动，时而反射出光泽；流动的褶皱让凯旋门变得轻盈、生动、感性，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触摸。

Photo: Lubri © 2021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Foundation

不外，很快地，这件艺术作品就将消逝于世。

这是克里斯托与珍妮-克劳德一向以来的创作气概和作品特质——动态，短暂，在生掷中只能绽放一次，但足以铭刻在永恒的影象里。

一直以来，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创作的作品都有关自由，他们渴求一种从美学甚至任何意义上的纯粹的完整的自由 (total freedom) 。而“自由的敌人是占有”，也因此他们的作品只能短暂地存在于世，随后消逝，没有人能够占有。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working on the Surrounded Islands project. 1983. Photo: Wolfgang Volz

曾经有人问过克里斯托，这么多年的起劲和大量的准备事情，仅仅是为了实现一件短暂存在的作品，值得吗？

克里斯托只是笑着回覆，这些艺术之以是存在，自己就是非理性的，艺术是无用的，艺术作品的作用也仅仅是为了“美”而已（only for the beauty）。

“无用之美”，何等奢侈，但也纯粹。或许就像克里斯托所说的，缔造终会消逝的器械才更需要勇气。

1. 酝酿了60年的一场梦想

你可能也知道最近巴黎的地标凯旋门，被一块伟大的银色布幕包裹起来这件事情了。

这件艺术作品，实在是已故艺术家配偶克里斯托与珍妮-克劳德的遗作，他们两位已划分于2020年及2009年去世。

不外，这件作品只会在这个天下上存在16天。

Photo: Benjamin Loyseau

© 2021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Foundation

它短短的生命如昙花一现，然则这件艺术作品的构想实在早在60年前就已经萌芽于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的脑海之中。

可以说，《包裹凯旋门》是他们酝酿了60年的一场梦想。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Photo: Wolfgang Volz © The Estate of Christo V. Javacheff

60年之中，不停地谋划，不停地推进，不停地游说，终于在他们去世之后，《包裹凯旋门》由他们的侄子以及巴黎著名的现代艺术中央，蓬皮杜艺术中央 (Centre Pompidou) 实现了。

Christo <包裹凯旋门>设计图，2017；1961-1988 © 2021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Foundation

对于这件艺术作品，网络上也泛起了许多讨论和争议。有人以为，“我大为震撼”，然则不明了有何意义；有人以为，平平无奇没什么意思；也有人以为，耗资伟大，就是一场虚耗，也不环保。

若是你要问我，我的建议是，你先静一静、慢一点，不要急于下判断，再仔细去看看巴黎凯旋门被包裹起来之后的照片。更好的方式，是可以去看看这件作品的视频。

稀奇是日落时分，当金色的阳光打在泛着蓝色微光、红绳系住的布幕上时，去看看那时的效果。

即便不知道这是凯旋门，当这样的光影效果出现在你眼前，你可能也会发现，原来这件作品是这样优美。

Photo: Matthias Koddenberg © 2021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Foundation

现在你可以随着我的讲述一起来感受一下，只管你知道它包裹的是我们异常熟悉的凯旋门，但有没有感受到，整个凯旋门跟我们平时所感知的有些纷歧样了？

纷歧样在什么地方？我们都晓得，凯旋门的大理石外面有大量细腻繁复的镌刻，它的形体自己异常伟大，然则上面实在另有无数的细节。

平时这些浮雕或整座凯旋门的详细细节会更容易吸引我们的注重，那么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的这件作品做的是什么？他们把凯旋门上那些精雕细刻的细节都给遮住了、隐去了。

通常我们将某样物品用布包裹起来，很自然会遮蔽掉物品许多详细的样貌、细节，但有意思的是，这对艺术家配偶的包裹艺术，总能在包裹与遮掩的同时，凸显某些器械。

包裹艺术，顾名思义，实在就是要隐藏掉许多我们平时俗世的面目，然后又同时让它展现一些特质，一些平时我们可能没在意或没见过的事情。《包裹凯旋门》，让我们再次注重到的，就是凯旋门自己的形体，它的形状与轮廓。

Photo: Wolfgang Volz © 2021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Foundation

你可能会反驳，谁还会不知道凯旋门的形状呢？即便没有亲自到巴黎见过，网上林林总总的图片，都让人脑海中很容易浮现这座地标修建的形状。

然则请不要忽视，由于凯旋门自己的材质、颜色和大理石镌刻，实在很容易让我们忘却它原本最纯粹的造型。当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把凯旋门原本的颜色、质地和外面的纹样所有隐去之后，反而让我们能加倍关注它被凸显出来的形体。

而且他们配偶并不是随便选了一块布盖上去，他们在构想历程中不仅需要有一个工具性或手艺性的考量，同时还需要兼具美学、审美上的盘算。

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在设计包裹方式的时刻，那些红色的绳索并不是随意安置的，而是强调了凯旋门的线条，同时还增添了一些原本修建上没有的线条出来。

这种线条固然是异常现代的，跟凯旋门原先的那些新古典主义式的浮雕差异，而是具备了一种异常抽象的、现代的、几何的，但又十分流通的曲线。

Photo: Benjamin Loyseau © 2021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Foundation

当这些现代美感的红色曲线，与伟大的泛着蓝色光泽的银织布交相辉映，凯旋门也变得差异了——它从已往，谁人为了纪念法兰西帝国伟大荣光、赞扬国家荣耀的壮美纪念碑式的作品，酿成了都会中央一件有些柔软、带有线条美的柔和的伟大物质。

凯旋门的美感，和它原来带给人的感官袭击，一下子完全改变了。

对于这样一件作品，我们实在没有需要去说懂不懂，你只要去看它，看它好欠悦目，能不能浏览这种美感就够了。

若是你以为它美，那你就已经懂了，你就已经明了为什么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要这么做。

他们正是希望让凯旋门展现出平时我们所不知的那一面，让这样一座全天下都格外熟悉的地标，溘然变换一番感受，突出一些未曾有过的美感。

2. 大地之中，自己蕴藏潜能

这实在并不是巴黎人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地被这对艺术家配偶云云改变。上一回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在巴黎的主要作品，要追溯到上个世纪。

1985年8月，他们把巴黎塞纳河上一座叫做“新桥” (Pont Neuf) 的最古老的桥，用织布连同桥墩一起完整包裹起来。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新桥设计图 © 1985 Christo

刹那间，在阳光下泛出柔和的金黄色光线的新桥，就似乎是斜阳西下时，巴黎那些石块人行道的一处延伸。而人们平时行走的蹊径，溘然酿成了一座立体又优美的三维桥梁，走在上面的人也成了这座艺术作品的一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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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ont Neuf Wrapped. Photo:Billy Renoir © Christo & Jeanne-Claude 1985

这些艺术创作，在现现代艺术史上，被称作“大地艺术”（Land Art）或“地景艺术”。

它起源于上世纪60年月，那时一批艺术家最先试图在自然环境某人造环境中，创作一些异常大要量的作品，这些作品会改变在地原有的地貌，但往往作品存在的时间很短暂。

Valley Curtain, Rifle, Photo: Wolfgang Volz © 1972 Christo

Running Fence, © Christo; Color photograph by Jeanne-Claude, 1976

也就是说，这些大地艺术的创作者，最先把自然环境和大地自己当做他们创作的质料之一，那么，他们希望显示的是什么？那就是，大地之中，自己可能蕴藏的一种潜能。

已往这种潜能没有被注重到，然则经由艺术家的这么一番动作之后，就被凸显出来了。做这样的大地艺术或地景艺术的创作者曾经有相当多，但现在已经很少了。

而在大地艺术或地景艺术的芸芸艺术家和创作者之中，创作生涯最漫长、且始终坚持自己那种署名式气概的，就是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配偶。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Photo: Wolfgang Volz © 1982 Christo

他们的第一件成名作品，就是1968-69年左右，在澳大利亚悉尼周围的一处海岸，将整块海岸给包裹起来。

这是那时全球体积最大的单件艺术品，若是想重新到尾鉴赏（走）完整件作品，需要破费一个钟头的时间。

原本巨石林立、巨浪拍天的海岸线，那种冷峻壮阔，溘然被包裹起来，一下变得雪白无瑕，险些像是把地球南北极的冰山直接移植到了悉尼海岸一样，神奇，也有意思。

Wrapped Coast. Photo: Shunk-Kender© 1969 Christo

固然他们不只是包裹器械，也会直接把布料悬挂在一些自然环境当中，或者笼罩在海面之上。

这些都是他们很经典也很标志性的创作。不外，要成就这样一件作品，可以想象其间需要履历无限的难题。

你也许也发现了，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的这些创作发生的地址，险些都是自然环境或一处公共领域，所有这些实在都需要跟当地政府、当地民众商量。而且，由于每个国家的国情纷歧样，有的情形是需要当地政府批准，但还要经由多次的公然听证会，或是需要当地公民的投票表决。

在这个历程之中，不仅牵涉到许多执法问题，同时还牵涉到环保问题。前面也提到过，有不少谈论以为这种艺术创作方式虚耗也很不环保。

事实上，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在创作的历程中也简直需要思量环保问题，通常也都市接纳可接纳的质料。

这就要说到他们艺术创作的一个特点，就是他们从来不售卖这些作品，然则他们会将为了这些艺术创作所画的所有草图、工程图以及所使用的种种质料，都接纳回来，再将这些所有拿去售卖。他们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获得资金，维持自己的创作，以支持举行下一件“庞然大物”的泛起。

Surrounded Islands, Photo: Wolfgang Volz © 1983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 Foundation

这种种原由使得他们每缔造一件作品，从谋划到完成，中央最少都要花耗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因此他们的艺术创作绝不仅止于让物件被笼罩或是悬挂织布的历程，他们实质在做的，可以说是一项重大的公共工程。

但万万不要一听到云云重大的项目，就又以为这背后一定有“资源作祟”。现实上，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配偶从来不接受任何商业赞助，也不接受任何政府支持——他们为的，是自由，是“完整的自由”(be absolutely free)。

固然，free这个词的英文另有“免费”的意思，他们也同样希望自己的每一件作品都能让民众免费旅行、免费体验。

他们之以是这么做，其中一个理由是由于克里斯托原来是保加利亚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月的时刻，东欧这几个卫星国家的艺术创作环境相对而言并不是那么理想。

像克里斯托这样的一小我私人，很容易被当成一个潜在的动乱分子，他自己也感受到创作的不自由，于是他逃出了保加利亚，厥后一起亡命，先后到过奥地利、法国等几个国家，也过了十几年没有国籍的生涯。

以是，对克里斯托而言，自由是一种铭肌镂骨的要求。

3. 通过艺术，改变我们对习以为常的天下的认知

在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配偶创作的一系列作品当中，历程最为庞大、同时也引起过相当大争论的一件，就是在1995年的时刻，他们把德国的国会大厦包裹起来的创作。

这件事情很有意思，由于那时正值1991年，虽然这件作品的谋划与事情时间不算很长，由于那时的德国国集会长自己很支持这项艺术设计，以是从看法的提出到完成的时间相对而言没有太长，但历程却相当庞大。

Wrapped Reichstag, Photo: Wolfgang Volz © 1995 Christo

若是你熟悉欧洲近现代史，也许会知道这座国会大厦从纳粹时期一直到现在，实在是一个充满争议的地标。它代表着德国异常不堪的漆黑的已往，但同时也包罗着一段深刻的历史影象。

那时新德国刚刚完成统一，德国也异常希望能投射向一个更美妙的未来，想要向天下展现它跟以前纷歧样了，它不再是谁人铁与血的，不再是谁人第三帝国的纳粹德国，而是一个开放、自信、民主的新德国。

于是，“包裹国会大厦”这件作品就承载了这相当特殊的政治意义，试图通过把原来充满着庞大历史影象的最高政治权威的象征——国会大厦给包裹起来这种方式，向天下展现新德国的面目。

这件艺术作品自己也相当震撼，它的体量险些是今天凯旋门的十倍。那时无论是安装现场照样作品完成后，都吸引了相当多德国民众和游客前往旅行。

显然，那时德国民众照样异常喜欢这件作品的，由于它似乎让他们已往给众人的印象，那种死板、不知变通的德国人形象也变得全然差异。

前往浏览的民众，就躺在国会大厦外的草坪上，野餐、放鹞子、浏览并触摸艺术，险些像是一场嘉年华会般的盛事。

Wrapped Reichstag © 1995 Christo

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创作的艺术作品每次展出的时间都很短暂，以是也会在短时间内吸引大量的民众异常热情地去旅行、去投入，以至于作品现场险些成了一场嘉年华。以是，你也可以把他们明白为一对巡回全球各地的节庆流动的组织者。

昔时我还没有亲自看过他们的作品之前，就已经以为他们对我的影响很大，一定水平上改变了我对现代艺术意义的明白。

这固然部门缘故原由是那时我的年数还小，我总记得在我谁人年月的年轻人，若是遇到一件以为“震撼但不懂”的事物时，一样平常不太容易直接表达以为它就是个无意义的事情，而是会先想设施弄清晰这是什么，以及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为什么在公然场合做这样一件事情可以获得批准，这背后一定有它的理由，那么这理由又会是什么……

就在这样不停追问、不停追寻背后缘由的历程中，我才意识到，原来艺术创作并不是已往我以是为的，一个艺术家来了灵感，大笔一挥就成就一幅作品，并不是这样的。

现代艺术可以是一个云云庞大的工程，它的创作之中可能牵涉到治理，牵涉到公关，牵涉到游说，所有看起来与艺术无关的流程或艺术之外的工序，实在也都成为了艺术创作的一部门，甚至是需要的一部门。

而更主要的是，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通过他们的创作让我发现，现代艺术一个最有趣的特点，就是通过艺术，可以改变我们看待事情的方式，改变我们与所熟悉的周边天下那种感官上的关系和连结。

尾声：一个疯狂的“梦想成真”

9月18日的时刻，《包裹凯旋门》这个公共艺术项目由法国总统马克龙亲自揭幕。他在现场说到，“这是一个60载梦想的完成，一个疯狂的‘梦想成真’。”

是啊，这样一件作品，酝酿了60年的时间，耗资上亿元，但只会在这个世上存在短短16天的时间，它真的值得吗？

或许我们可以这么想，我们去旁观、去感受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对于我们漫长的人生而言，可能也就只是那一瞬间的事情。但主要的恰恰就是我们与艺术品相遇的那一瞬间。至于这件作品自己是否永存，有时刻反而不再是一件主要的事。

说到底，艺术是一种体验，而不是某件作品的物质性，更不是作品物质性是否长存的问题。

我想这或许也是包罗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在内，许多大地艺术家或地景艺术家的想法——

他们的创作存在过一瞬间，然后就消逝于这个天下，但真正主要的在于，他们曾给过别人一种体验，那种体验令人永生难忘。

就算我们没有亲眼眼见，就算我们只能从历史的资料中回首，但只要我们愿意开放心灵，愿意打开我们的想象力，让平时很容易做出的判断，来得稍微迟缓一点，我们也许也会发现，这的简直确是人生里一次忧伤的体验。

42,390 Cubic Feet Package, Christo and Jeanne-Claude,Photo: Carroll T. Hartwell, 1966

*本文整理编辑自《八分》第316期，有删减与增添，小题目由编辑添加

本文来自微信民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看理想·八分，讲述者：梁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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